南都调查

 

●多名深圳老板称，遭自称阿里、腾讯公司人员邀请参会，鼓动购买数万元的小程序服务费，签约才发现是小广告公司

 

●南都记者暗访发现众多猫腻，支付宝、腾讯相继出辟谣公告，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等单位也澄清并未组织此类活动

 

日前，深圳多名网店老板向南都记者反映，有自称是阿里巴巴公司的工作人员，邀请他们参加“阿里官方召开的小程序研讨会”。在会议现场，他们被讲师“洗脑”，交了数万元小程序服务费用。事后他们才发现，研讨会上高价推荐的小程序注册、认证、开发、占名、关键词推广等服务，其实用户可以自行操作，官方认证只需几百元，量身定制也不过几千元。

 

南都记者在网络上搜索发现，全国各地都有此类被骗案例。对此，支付宝、腾讯相继作出澄清，它们并没有开展此类活动，也从未授权任何公司以官方名义举办类似活动。

 

骗局

 

参加小程序公开课，交了2万元发现货不对板

 

家住在深圳宝安的潘先生，是一名销售运动产品的网店店主。今年6月，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邀请，对方自称是阿里巴巴公司新零售的工作人员，想邀请他参加阿里巴巴官方首次在深圳召开的支付宝新应用新零售全国普及峰会，受邀的企业有机会优先入驻到支付宝新零售平台，并且享受支付宝的流量资源和资金扶持。

 

6月30日，他来到福田东方银座美爵酒店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在现场购买了21800元的小程序服务套餐。事后，他才发现与他签合同的并不是阿里巴巴公司，而是深圳市前海誉君科技有限公司。潘先生赶紧致电阿里巴巴客服，得到回应称此活动并非阿里官方活动。心知受骗的潘先生，多次找到对方要求退款。然而，因签约合同中有不利条款“自付款之日起1日后不予退款。”经过多次沟通，潘先生才追回了70%的费用。

 

花近5万购买小程序服务发现问题后“堵门”要退款

 

今年6月下旬，在深圳做鲜花绿植生意的罗女士也收到一个电话邀约。对方称支付宝平台将在福永宝利莱酒店举办中小企业负责人座谈会。6月27日，罗女士参加了座谈会，并在工作人员鼓动下交了47600元，购买了一套“支付宝轻应用服务套餐”。据其回忆，当时有10多人也购买了不同套餐，单个合同的服务费用都在2万元以上。

 

由于是先交费后签合同，在签订合同时罗女士发现合同主体为深圳市移商互联传媒公司，遂心生怀疑。她在网上查询后，发现这家公司最近频频在各酒店开办类似讲座。随后，罗女士多次找业务员要求退款。涉事的业务员口头答应退，但一直没动静，后来干脆拉黑了罗女士。罗女士来到该公司营业执照注册地，发现该公司并不在注册地办公。

 

罗女士只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寻找该公司下一场讲座的会场。她多方向身边个体户朋友打听类似的讲座信息，同时将自己的经历分享给朋友。终于，在7月18日该公司举办的一场讲座上，罗女士遇到深圳市移商互联传媒公司的人。罗女士找到当时对接她的业务员，要求现场退款。该公司担心罗女士“砸场子”，遂退回了80%的费用。

 

暗访

 

现场工作人员：会议期间禁止拍照、录像、录音

 

7月21日，南都记者通过受骗的深圳网店店主潘先生的帮助，参加了在深圳一家酒店举办的“2018年新零售创新发展工程”峰会论坛。会议举办方自称来自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活动指导单位是国家商务部、工业和信息化部，主办方是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不过，邀请短信的落款却是“新零售企业孵化中心”。

 

记者在参加“2018年新零售创新发展工程”峰会论坛前，曾问该活动工作人员，有朋友临时想参加，来不及报名了，能否前往旁听。该业务员坚持，“名额有限，只接待邀请对象，一家企业只能一人参加。”到达会场后，南都记者看到，当日被邀请前往的约有近30人，大多是深圳的一些中小企业老板。在酒店会议室门口，约有五六名穿着西装的人员对与会者进行引导，并记录与会者的车牌号码，还多次强调“会议期间禁止拍照，录像、录音”。

 

讲师打鸡血：小程序赚钱正当时

 

会议开始后，一位自称来自北京、有着很多头衔的陈姓讲师，开始了声情并茂的讲座。他通过梳理中小企业的生存现状，引出互联网发展方向、经济社会发展趋势、政府对互联网重视政策等，强调互联网思维、平台的重要性，总结致富规律。

 

随后，讲师切入小程序话题，“14年前淘宝开市，很多人选择观望；8年前天猫上线，很多人犹豫不决。如今支付宝、微信、百度三家巨头都开通小程序了，不能再错过新零售发布平台了，小程序是实体店新零售的福音，错过小程序便是错失良机。”随后，讲师引导参会者在支付宝、微信上查找一些大商家、小商家的“成功案例”。看完案例后，很多与会者觉得“靠谱”，这才放下戒备之心。有与会者事后才发现，在网上全国各地的受害者自述中，讲座用的案例都是“黑茶城”，讲师不同，套路却惊人的相似。

 

一对一盯人“服务”：催促现场交钱

 

陈姓讲师举例完毕，迅速进入“主题”，“现场可为企业注册小程序，抢注独占小程序关键名，每个细化行业只扶持一家，全国甄选300家，每个城市只有6个名额。现场签单的客户，原价81400元的服务套餐，由于有国家相关部门的经费支持，6个扶持名额只需29000元。”

 

讲师话音刚落，立马从会议室后面冲上来很多业务员，一对一盯人“服务”。记者对跟随的业务员随口说了两个名称，对接业务员一番查询后，均回复“没被注册”，并催赶紧定下来，现场6个优惠名额有限。记者以“还没想好，要回去在考虑”为由，离开了会议室。工作人员一直送到楼梯口，并目送离开。

 

制造抢注氛围，现场疑似有托

 

在业务员一对一“服务”的同时，主持人拿着话筒，在台上紧张地直播：“李总要注册的是‘深圳美容美发’”“恭喜李总，深圳美容美发可以”；“叶总正在提交‘深圳磁性用品’，叶总是专业做磁性用品的，非常好啊”……现场氛围看起来非常紧张，好名字分分钟会被注册掉的感觉。

 

出了酒店大约15分钟后，记者在酒店车库出入口见到“做磁性用品的”叶先生。记者以商家的身份跟叶先生聊天，问是否已经交钱签合同，他的回答有点不自然，“交钱了等下回去签。”当聊到行业时，叶先生又称自己是做珠宝行业的，还说实体店不好做。而被问及是否担心这是个骗局时，叶先生表现很淡定，“哪怕只是注册个‘域名’，这钱值得。”记者继续追问，接下来打算如何根据自己的业务开拓互联网渠道，叶先生似乎有点懵，并借口找朋友离开了。记者加他微信，也没通过。

 

“这位叶老板，很有可能是个托。”有与会者总结这里面疑点不少：在会议室内称做磁性用品的叶先生，出了酒店却成了做珠宝生意的；他交了钱，却没有签合同就出了会场；花了29000元，他连如何开拓互联网渠道都不关注。这些细节都太反常了。

 

套路

 

打着阿里、腾讯的旗号，精准邀约中小企业主

 

受骗者潘先生、罗女士，均是先收到了陌生电话邀约，然后加微信，通过H 5页面报名。对方要么自称是支付宝官方活动，被邀约的商家、企业是官方精选出来的，要么打着“移动营销中心”“新零售中心”“中小企业信息化推进工程”等名义，让商家误以为是支付宝、腾讯，或者政府支持的活动。

 

“听着确实像是阿里巴巴的活动。”潘先生说，“工作人员”加了他微信，发了H 5邀请函，要求在电子邀请函报名，会务组进行确认，出席还得“带上商家个人名片以及营业执照复印件”。“审核看起来很严格很正规，给人一种错觉：应该是支付宝官方活动。”

 

企业仅限一人出席，受邀者只能只身参加

 

刚接到陌生来电邀请时，潘先生还是心存疑虑。但这名“阿里巴巴新零工作人员”能准确说出潘先生的网店业务。对方称这是阿里巴巴专门针对中小企业组织的活动，旨在帮助有潜力的企业了解支付宝新零售战略，受邀企业是经过筛选的，名额有限，一个企业仅限一人参加。

 

事后，潘先生很后悔，当初如果带老婆参加，说不定就不会脑袋一热交钱了。不过，即使潘先生想带人，可能也很难。在广州从事美容生意的刘女士7月初参加的那场，明确规定了“企业仅限一人出席”(限定企业法人或董事长)，其他人员恕不接待，“报名还要提供企业营业执照和法人身份证，不能带其他人。”

 

夸大其词宣传，诱导企业主高价购买服务

 

为了诱导商家线下活动，营销公司会捏造“稀缺性”，比如“参会名额稀少”“总经理以上级别方可参加”等。企业主在参加活动后，他们还以“关键词买断”、“独占流量”等为借口，百般手段诱导参会者高价购买服务，动辄几万元。

 

以记者暗访的该场活动为例，81400元的服务套餐，包含：微信小程序技术支持，9800元，支付宝小程序技术支持9800元，百度小程序技术支持9800元，大数据系统技术支持12000元，平台项目备案9000元，企业备案10000元，信用认证20000元。记者就此套餐咨询了腾讯公司的一位程序员，该程序员称，“太空泛”。该程序员分析，营销公司标榜的小程序技术支持，很有可能是一个早已搭建好的、很简单的商城页面模板，或者只是帮忙注册一个名称，而那些大数据系统、备案、认证，如果是行业内权威的，应该早就明码标价了，如果都是营销公司自己平台的，意义不大，“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刀阔斧地优惠。”

 

对于服务套餐的“空虚”，潘先生、罗女士、刘女士都有同感。“现场讲师讲得天花乱坠，但对于具体的服务内容却是一笔带过”。据罗女士介绍，其向支付宝客服咨询后才发现，所谓的抢占关键词，其实就是注册小程序名字，类似在淘宝开网店，或者注册一个QQ名，名字被注册过了，可以换个名字，或者在后面加一个数字就行了。

 

先交钱再签合同，合同主体多为不知名小公司

 

“先交钱再签合同，签合同时才发现，服务内容空洞，乙方并不是阿里、腾讯，而是不知名的科技公司或者广告公司。”潘先生介绍。罗女士也有相同的经历：会议现场，营销公司都是先指引与会者先交钱才签合同，签署完山寨感极强的服务协议后，才发现合同主体是一家不知底细的公司。

 

回应

 

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并未主办该论坛

 

会后，南都记者深入了解了7月21那场论坛的举办方信息。南都记者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官网了解到，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是商务部下辖事业单位。8月2日，记者联系上了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该中心相关工作人员回复称，中心目前在广东地区没有该论坛推销的业务，7月21日也没主办过这场论坛。记者在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官网搜索发现，早在2016年，该中心就多次在官网发声明，称有机构冒用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的名义开展商业活动并谋取利益。

 

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未承办该论坛，也未授权任何企业和单位在深开展活动

 

7月21日该论坛宣称的承办方是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但在8月2日，记者联系了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后，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相关工作人员通过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联系到南都记者，回复称，7月21日，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没在深圳开展“2018年新零售创新发展工程”峰会论坛。而且，截至目前，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从未授权任何企业和单位在深圳开展相关活动。新零售企业应用中心表示，该中心提供的产品为企业新零售系统和全渠道产品解决方案，新零售信用认证和评级，不提供单独小程序开发，该论坛标榜的价格也不是该中心产品的价格。

 

记者搜索该中心官网发现，5月29日新零售应用中心也曾发表声明，称陆续接到市场企业反馈，有不法企业和单位冒充中心和工程举办相关会议。

 

支付宝：未举办类似研讨会，也未授权别人举办类似活动

 

7月12日，支付宝在官方微博上发布了一条防骗贴士：最近，我们连续收到关于支付宝小程序的举报，有公司冒用支付宝名义召开“支付宝应用公测全国巡回研讨会”等活动，并收取高额费用。支付宝官方没有、也不会授权别人举办类似活动，更不会随便收费。大家遇到类似活动，欢迎拨打我们的电话95188求证或举报。

 

腾讯：微信没“官方授权”合作，也不会收取小程序开发费

 

8月2日，微信官方账号“微信公开课”发文称，现在全国多个地区都出现了这类事件，许多犯罪团伙冒用微信的名义，自称“腾讯公司子公司”、“腾讯公司代理商”、“腾讯公司联合举办”，假借为商家注册、认证、开发小程序进行欺诈，而这些团伙一般不具备良好的开发小程序的能力。这种行为不仅危害了商家们的财产安全，也使商家对微信和小程序平台产生误解，此后若遇到相似的情况，商家将难以辨别，进一步增加了被骗的风险，让犯罪分子有机可乘。

 

对此，微信团队提醒每位商家：微信小程序没有任何“官方授权服务商”、“官方代理服务商”、“官方独家服务商”、“官方认证服务商”等，且微信不会授权开发商开发小程序，更不会因此收取任何开发费用。

 

小程序是开放的平台，欢迎每位商家接入。如果商家有开发能力，可在微信公众平台上自主注册、认证并开发。若商家不具备开发能力，可通过外部第三方公司付费开发，但在选择公司时，请注意其宣传口径，对于不合理的收费环节，应提高警惕，保留证据。

 

若遇到涉嫌冒用官方名义欺诈的团伙，请及时收集信息，向工商部门或公安机关举报。并通过邮箱xiaochengxu0109@qq.com与微信小程序团队联系。如果在微信、QQ平台中发现类似违法违规行为，可向腾讯110(110.qq.com)或“腾讯举报受理中心”小程序举报。团队将及时做出回应，为商家提供必要的协助。

 

律师支招

 

虚假宣传诱导签合同 所收取的款项应予返还

 

广东明轩律师事务所曾秋军律师表示，这种所谓的小程序研讨会、座谈会，打着阿里、腾讯的旗号，利用会议进行虚假宣传和诱导中小企业主消费，收取高额费用，用来路不明的公司主体签订合同，然后再利用另一家公司进行新一轮的操作。

 

他认为，这种情况下签订的合同，表面上是合法的，但行为人的行为本质是非法的。行为人故意告知对方虚假情况，或者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诱使或误导了对方签订合同的，从民事角度看，是合同欺诈，属于无效或可撤销合同，所收取的款项应予返还。如果与不同的公司签订合同，收取款项后跑路，还会涉嫌合同诈骗。

 

曾秋军还指出，合同欺诈和诈骗有时难以区分，有关政府部门如果以合同纠纷为由不予受理的话，建议当事人向公安机关报案，当报案人数越来越多，涉嫌金额越来越大，公安机关也会考虑定性为刑事犯罪。

 

采写/摄影：

 

南都记者 陈荣梅